赵敷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天教长少年(赵匡胤篇)

第五章:赵匡胤篇《哀王孙》

等是有家归不得,杜鹃休向耳边啼。

——题记

开宝九年七月,也许是将要入秋了,御苑所植佳木这几日伴随风雨,落叶掩了苑中小径。皇帝批阅奏章罢看着窗外落叶,听到身旁人与殿中黄门言落叶休扫,心底哂笑文人多伤春悲秋外,竟也不自觉升起一种莫名的惊慌。他今年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了,所余寿数几何谁又能说得准。

墨块在砚上研磨,沙沙作响,身旁揽袖磨墨的人低眉垂首,一派翰林学士闲雅姿态。今年四月皇帝刚驾幸洛阳,为自己择定了陵寝所在,左右臣僚在仰望他们君主的箭羽飞向西北方时,于心底揣测皇帝此番举止的用意。而在正月刚归降的违命侯眼中,皇帝遥望洛城北地时,罕见的带着几分落叶归根的怅然。

“官家走神了,在想些什么?”皇帝听他发问,笑了笑将手覆在他停下研墨的腕上,“只是人上了年纪也渐生悲秋之感……”身旁人的手腕在七月底仍旧带着些许凉意,皇帝摩挲着这片肌肤,感受到手中腕子渐生温热“倒是这将要入秋了,恐怕违命侯的满怀之风也暂需入匣……”

曾言“之乎者也,助得甚事”的皇帝,难得说几句俏皮的调侃,可惜身旁人并不领情,将手中墨条擦拭罢回道:“官家岂不闻班婕妤诗云‘常恐秋节至,凉飚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想是数月前钱王来朝,似煜等逆臣自当避退,好与钱王留一席之地。”

皇帝乍闻违命侯这伶牙俐齿的反驳,一时无言以对,愣了半晌,大笑而过。将手中的劄子顺手扔到一旁。那是起居郎李符的上书,言皇帝议西幸一事。

他侧身示意身旁人偎他而坐,相问:“卿伴驾西行,可喜欢洛阳?”

皇帝率百官驾幸洛阳时,正是四月,自幼生长于洛阳的君王当然知晓,四月的洛城春色冠绝中州,他问这句话时,像极年轻的游侠带着心仪之人归家,春风得意马蹄疾,要让他最为思念的一城春色,怒放于心仪人眼中。

无论是身为唐国的君主,还是仅做一文士,“洛阳”二字于唇边都足够让曾经费尽心力补全《霓裳》的唐国主想起那个大唐文人笔下已经走远的帝国神都。而车外的洛阳街市与道旁垂柳下肃立的大宋士卒无言的阐述着,韩昌黎也好,白乐天也罢,他们诗中的洛阳早已做古,洛城会迎来新的属于大宋文人的时代。

这样的洛阳,他无所谓喜欢与否,却能笃定它会在新朝的文墨中大放异彩。

“官家已在洛阳择定陵寝,煜百岁后,自然还于北邙山,与官家岁岁同赏洛阳春色……”李煜反握住身侧皇帝的手,那是征战四方的马上君王应有的一双手,黝黑且满是硬茧。他将脸贴在皇帝的衣袖上,看向自己的手,骨节分明且修长,能挥洒翰墨,却无力组建雄师。

皇帝察觉到了身边人突然的静默,联系到方才那句不合时宜的回答,已经足够叫他从中品味出低落来。

可即使他明了也无可奈何,皇帝伸手欲托起那张埋于他臂膀处的面庞端详,却被避开,也许是那仰头回望向皇帝的姿态,不自觉便流露出乞求来,而使这人骨子里文人犟脾气发作了。皇帝收回手道:“今夜朕不留你,你回礼贤馆看看周氏与仲寓……”

李煜起身行礼称谢,他自三月末伴君驾幸洛阳后,便少有时间留礼贤馆,纵然留下也刻意避开了他的妻。大约是无颜面对,他想,身为亡国之君的妻子,归宋后礼贤馆的操持已经足够难为她了,何况她的丈夫又入宫于征服者身侧俯首乞怜。

皇帝说完便想起了眼前人自归宋后,便时常索酒在礼贤馆喝得酩酊大醉,就连嗜好饮酒的他在看到礼贤馆索酒的数目时亦大吃一惊,想不明白这受降时所见到的瘦削身板是从哪里来的能耐喝掉这每日一石的酒。

“不过回去前先说好,你若是再饮酒无度,我便立刻将你带回禁中……”皇帝在这人告退前再握了握那只肌肤又转凉的腕子。“真瘦……”他在心底暗道,瘦得甚至有些咯人。“回去好好休养几天,想来你江南旧人的照料比禁中要好,等会儿,待人来诊治开了药方再走。”

大约人都是矛盾的,正如皇帝此刻温言细语关心叮嘱,也不妨他令大将讨伐唐国,围困金陵,在他一再退让恳请之际,步步紧逼。李煜看着皇帝的脸庞颔首称是。或许在皇帝眼中,大宋对江南的平定与他对亡国俘虏的宽容关爱本是相辅相成的。

他的妻子比他上次入宫前所见又消瘦了几分,她在礼贤馆里还穿着唐国的旧衣,纤裳高髻,云鬓花容,伴随着她向他急趋而来扬在裙角如被风吹皱的池中春水。

他将妻子拥入怀中,伸手抹去那张脸上的眼泪,她的身躯在晚风里轻颤,那双横波目带着眷念地长久凝望着他,“六郎……”她从李煜的怀中离开,将他挽住引进屋内,“回来就好,可需用些酒菜?”

她仿佛认为他伴驾归来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嗟磨,而时时留心他的面上神色。他知妻子的用心与好意,更说不出什么来,只能与她如寻常夫妻般闲叙家常,相偎夜话,待她于怀中熟睡后,方披衣起身向院中而去。

礼贤馆仿江南风物,可中州饱经风霜的土地所生造出的一方安乐乡,到底不伦不类。廊下尚有值守的宫人,听他行至院中唤酒,取了酒杯与官中所供新酒与他,躬身告退,独留他一人在院中望月。

“重光,朕记得朕有说过,若你回去后饮酒无度,便立刻将你带回禁中……”他闻言仰头,眼中影影幢幢看不真切,只觉有人拉他起身,半抱着带入房中,趁酒意上涌问道:“官家要作甚?”

那人不答,轻叹了声将他置于榻上,却守在榻旁未曾离去。

风击打窗棂,月有晕轮,想是夜雨前兆,守夜的侍女起身关窗,便见原本睡去的国后立在窗前望着院中出神,待侍女上前才惊觉起风,退至案旁跌坐下,怔愣无言。

大约是夜雨晚来急,反将半梦半醉的人惊醒,醉意褪去只余昏沉,他望向案上红烛,一时竟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吵醒你了?”他循声看着倚在榻旁枕上的皇帝,罕见上前相拥。

鞭挞宇内的君王已经日渐衰老,但臂膀仍然宽厚有力,世人还都记得他即位后微服遇刺时的胆魄与特赦契丹间谍时的豪气,并真切相信着大宋的太平盛世会伴随着他的统治而来。

在倚靠于皇帝肩膀上的那刻,他忽然与宋国街巷闾阎的百姓心意相同,轻声道:“夜雨恼人,安睡不得。”说话间,皇帝轻拍怀中人后背,哄他阖眼睡去。

也许是两人此刻相隔太近,近到他能在倚靠时听到皇帝有力的心跳声,并伴随着这韵律沉沉入睡。

(二)

当耳畔金戈声响起的时候,他仍旧很清醒的记得自己在梦中,“为什么我会梦到这些?”他站在尸山血海里四下张望,叩问自己。

李煜以为自己会梦到南国的清秋,梦到锦洞天里云鬓花貌翩迁起舞的宫娥,和他千里江山寒色远的故都。眼前铺天盖地的红一半是天上流血般的晚霞,一半是地上还未干涸的人血,他赤足若游魂行至其间。

几声寒鸦啼叫过,振翅声罢,落在巷口枯树上俯视。有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睁大了眼看着一队骑兵从遍地的尸首上踏过,腰上的佩刀入鞘处还有未擦的血滴落马身。

“他们在屠城……”他站在这里呢喃,如木雕泥塑的偶人,脑中被尸首与扑鼻的腥臭所占据,直到一声婴啼,让他回过神来屈膝蹲下,寻找那声音来处。

他起初没找见那啼哭的婴孩,只注意到了道旁滚到他身侧的头颅,一颗年轻的女人的头颅,她的一头乌发被喷溅而出的鲜血和地上的尘土糊住,盖住了她犹睁着的一双眼,像入殓前盖在面上的纱。

他试图以手代梳将她的头发理好,然后放回她的颈上,可他的手伸出却总不能碰到,那颗悲悯的心在此刻所能做的也只有悲悯,他连最微小的帮助都无能为力。

那女子的断首下婴啼声渐渐微弱,他跪坐在她的头颅旁尸首前,女子敞开的衣摆下有小小的头被托在母亲的掌中,嘴里含着她死去母亲的乳。

李煜抬头看巷里残破的人家,巷的尽头是一座香火寂寥的观音庙,晚风送梵铃入耳,他听闻却只觉遍体生寒。

“这是在哪里?”这几十年来发生的屠城太多了,他不知道这是数月前的江州,抑或是他不曾得见的金陵一隅,还是哪处他不知或已忘却的城池。

他再度听到了马蹄声,有青年将领打马自他身后而过,溅起的血泥穿过他的衣摆落在眼前的妇人尸首上,他回头看着那隐在头盔下阴影里看不真切的面庞,无端熟悉。

就在他以为那将领去不复返时,却听见马蹄声从巷尾传来,这次他仰面看清了那青年将领的面容,那张黝黑的脸上满是血尘,以至于将本应英武的相貌称得犹如屠夫。

他认出了眼前人,也想起了这是何处——被他父亲割舍的楚州城。而彼时被诗画与爱侣营造出的小天地包裹着的郑王李从嘉,是否会从朝堂流出的只言片语中得闻楚州的惨象,他已经记不得了。

那将领下马驻足在他的身边好像在搜寻什么,李煜仿佛意识到了他的目的,试探着再度伸出手拉住他战袍的下摆,他自己都未料到竟能触碰那将领。后者悚然一惊,向下望去,他没有看见跪坐在身侧仰面望向他的游魂,只看到了那枚滚落在地的头颅。

青年原本惊异的面庞,渐渐浮起一丝恻然,他俯下身将那女子的头颅抱起放回了她的颈上。伸手在战袍上擦了擦,解下所披的大氅,将那女子身下已昏迷的婴孩抱出。

残留着血迹的手小心翼翼的凑到婴儿鼻间试探了片刻,他看到青年原本紧绷的面庞罕见的松了口气,随即用大氅将婴儿裹住缚在胸前。青年麾下的士兵前来寻找将领,被他唤过来巷中收敛死者。

不知是否心有所感,起身上马的将领再度回首朝捡着孩子的方向望去,他还是什么都没瞧见,回应他目光的只有巷里夜风与遥送的一声梵铃。

“可是做噩梦了?梦中忽然紧攥着我衣摆……”皇帝低声问怀中人,示意他看看手中紧握着一直未肯松开的衣袍下摆,拍了拍醒来发呆的违命侯仍未放松的双手。

正出神的李煜将自己松开的手放在眼前看罢,忽然间道:“原来我拽住的是官家的衣裳……”他说完这话,便想起了梦中那名将婴儿抱走的青年将领。

就在皇帝起身活动自己僵硬的身躯为他倒水的空当,问道:“官家,当年楚州被官家救下的那个孩子最后活下来了吗?”

皇帝闻言一愣,将水喂至他唇边看着他清醒过来回望自己,笑了笑答道:“活下来了,她被一户殷实人家抚养长大正待嫁人,日后绝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横尸道旁。”

外间天色仍暗,雨已经歇了,看罢更漏欲离去的皇帝伸手止住他起身相送的打算,“好生休养,莫再酗酒,不然朕便命人裁减礼贤馆的用度了。”他看着这人替他将锦衾盖好的举止,难得主动回应道:“那官家可敢应臣一件事?臣少饮酒,官家亦如是。”

皇帝将他拉住自己的那只手塞回被中,带着些促狭的回道:“朕可,但违命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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