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敷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天教长少年(曹彬篇)下

第三章

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以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皆得无尽所受用物,莫令众生有所乏少。

——题记

再往北行便是临淮,位处汴河与江南相连的运河要道,自然是物阜民丰之所。

整日闷在船舱里的李主难得在傍晚时分到甲板上透气,大船旁是宋军护卫主舟的战舰,船上刚从江南得胜还朝的士兵甲胄煌熠,他立在船头回望旧京,烟水茫茫,暮色四合。

岸上青山有风送晚钟,身旁的宋使见李主遥望青山,低声回道:“是普光寺……”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主帅曹彬孤身行至李主身后,一时间不知是否该继续说下去。

李主似未察觉身后立着的宋国主帅,问道:“久闻此处宝刹盛名,煜能否求得半日登岸礼佛?”他这句话不像是在询问宋使,倒像是已经知道身后曹彬的到来,故而发问。

“自然可以……”那位宋使请示般的看向自家素来谨慎的主帅,却见他不假思索的应下,传语下去安排。

眼见雪从头顶撕破的黑云中落下,前面的李主却仍留在甲板上不肯还舱,曹彬挥手摒退了见主帅立在船头而跟随的亲兵,只接过手下人为自己准备的伞张开遮过李主。

“北风肃杀,国主如有赏雪雅兴,还请回舱添衣……”

李主闻言拢了衣襟,“我如今为亡国之人,国华为三军主帅,这样称呼被部将听见恐有不妥吧……”他伸手从曹彬的手里接过那把遮挡风雪的伞,两人在这一刻忽然间距离极近,又在交换呼吸间拉远,李主苍白的面上难得浮现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他颔首领了这份好意回舱。

时间过去得太久,曹彬已经不记得那次李主前往普光寺礼佛的具体情形,他只记得自己率亲兵等在殿旁小阁,寺外山道上熙熙攘攘焚香礼拜的信众如云,礼佛后的李主上前来与他一道看向礼佛的百姓们。

他听得李主问他:“已至山门,国华不入殿一拜吗?”

他笑了笑,心道李主仁孝笃行浮屠,故如此虔诚,他戎马倥惚半生,信的还是自己。

未得他回应,李主亦未恼 只说道:“金银本身外物,我如今见信众礼佛虔诚,有意将浮财捐施,不知国华可否命人代为传语主持。”

李主像是已经摸清了这位伐唐主帅的脾性,与他说话时,颇为随意。

他既要命人传语主持,少不得自己也要入殿中一拜,以示尊崇。顶礼叩拜间却想到了他的君主,曾问相国寺的僧人:“当拜与不拜?”得到的是“现在佛不拜过去佛”的回应,如今这位江南李主叩拜过去佛罢,当启程往汴拜现在佛了。

禅房花木幽深,在禅房等候的李主已因午后困倦而睡去,离寺的时间已到,他前去李主禅房,那人若说年岁已非少年,可睡颜憨态却又有少年态,恍惚间觉是这赤子心性,始终不变。

他弯身欲唤起李主,不料那人先他一步醒来,仰头起身,只在一瞬两人唇间稍触便分,像是不经意的尴尬触碰,过后均状若无事。

下山时,李主道:“国华可有在佛前发愿?”他细细思索一番,摇头。并非未发愿,只是他的所求本不当由他在心里默念。

“我本来还想问国华所愿……”李主道,而后又复问道:“可知药师佛发十二愿?”

他颔首,仿佛想到了什么,回看向李主。药师佛十二愿中第三愿云:愿我来世得菩提时,以无量无边智慧方便,令诸有情,皆得无尽所受用物,莫令众生有所乏少。赤子之心,未必能为君。

他亦是想到了自己此次在佛前所发心愿:愿汝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

官家为求此番回京的船队迅捷,已令汴河沿岸主管漕运的官员们雇佣河工破冰清障,修闸续水。这位现在佛对他顶礼膜拜过去佛的臣俘,正急不可耐。

曹彬再看身前下山的李主背影,并未随上去了,他好像把自己刚涌起的情愫随着宝殿内佛前发下的愿一道埋在了心底。

河上再下起雪的时候,他见李主出舱赏雪,大约是这次那人总算听进了劝告,戴了风帽。他笑了笑,又猛地心生怅然,手抚上案边倚立的伞,遮挡风雪之物早已相赠,何况至汴后,春日将近,休谈风雪。

第四章

冬日运河上冻,沿途的地方官们,为了江南献俘的船只能顺利通行,都纷纷征发民工凿冰,“铛铛”作响的凿冰声,伴随着运河之途的后半段。曹彬心中暗算着路程所费时间,惊觉抵汴不过是明后日的事情了。

“天寒地冻的……国华怎么从里面出来了?”他听到这声发问,猛然回头看向身后的李主,后者罩着厚重的风帽,帽沿垂下来几乎遮住了他的半张脸,曹彬只能看到他紧抿的苍白嘴唇和下颌。

“很快就要抵汴了……”他说道,心里飞快掠过一丝疑似遗憾的东西,钻进他的话语里又从朔风中离开。

李主走上前来,将风帽的帽沿稍稍往后掀起些许,露出一双眉眼,他看起来和那日在寺中比又消瘦了。

他问曹彬:“许是煜想太多,总觉得国华自那日拜佛后,不知为何刻意躲避,?”问话时,与曹彬说话总是垂下的眼睑也掀起,看着他问的人。

曹彬望进那双看着他的眼睛,眼睛的主人像是在说:“国华,你要同我说的话,还说吗?”

他答非所问道:“国主近日还爱饮酒吗?”伸出手犹疑了片刻,将那人的风帽向下拉了拉,好像遮住了那双眼睛,说话便可以无需顾虑。

“若是船快的话,不过明晚或者后日便可抵汴梁了……国主若还在饮酒,需得节制才是,不然恐御前失仪。”

李主从他说话开始便一直沉默,听到最后忽道:“那国华可介意陪我最后再痛饮一次?有国华看着,想必我这次饮酒不至无度。”

以后的很久,曹彬都在想如果这时的他没有应下,那后来的遗憾是否就消失无踪,他与李主仅止步于征伐江南的宋将与亡国被俘的君王,数语交谈,数月同船。

但是他应下时并没有想那么多,再谨慎的人,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刻,以至于事情发生后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惊喜,不是惆怅,而是猜度君王与后怕。

火炉里的炭不时窜出火星,偶有微小的火苗舔舐酒壶,他提起温好的酒为李主斟满,后者揽袖捧卮与他说起自己曾经听说他当年出使吴越,数辞谢礼的旧事。

“天下纷乱,妄为者如过江之鲫,如国华这样稳重持礼者却屈指可数。抛却你我二人身份,仅以煜来说,国华风范令人欣赏!”

李主苍白的面孔因饮酒而泛红,曹彬心疑他已经喝醉了,想从他手中将酒杯夺过,却不料被醉后的李主反手一把握住他的手,紧攥着不肯放松,因醉酒而说话有些磕巴,“国华……国华读过《说苑》吗?可知‘愿把君之手,其可乎?’”

“以往囫囵吞枣读过……依稀记得这话当由我对国主来说才是……”他缓慢的将手抽出,却未离开而是握住了李主伸出的手。

这好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应允,李主探身抚向他的脸,衣袖带起的风熄了酒案上唯有的一豆灯火。

这是他与李主所隔最近的一次,间隔他们的是层层织物。当李主用那只被曹彬握住的手解衣上系带时,好像褪下那件衣裳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他曹彬。

李主的身躯像玉,初觉冰凉,却在手的覆盖下逐渐温润。一湾发随着那人承接月光的躯体不断起复而反复落在曹彬的脖颈上,扫动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火炉里的炭还有些红的微光,李主的下颌抵在他的颈窝处,曹彬拂过他散落的发,将它们拢在手中。

“我也曾经遇见过一位阳陵君……”李主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想到了这句话的两位主人公,楚襄王与阳陵君。“他在无数个日夜里都用行为对我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李主说到此处时话音一顿,似有啜泣声,“可惜,我再也不能更无颜见他了……”

他说完这话不久,便拥着曹彬紧紧睡去,好像在从这位将领身上汲取他从酒中已无法获得的热意。

曹彬手中还拢着他的一湾发,指尖缓缓捻弄。这位喜好文集的武人,想到他偶然读到的一首《神女赋》“发似玄鉴,鬓类刻成……”他低头观怀中人,差可比拟。

船在冰天雪地一派苍茫中前行,他终于开始有了后怕的情绪,与他仕途相连的家族,军旅生涯才刚开始的长子,还有家中正待及笄议亲的女儿,嗷嗷待哺的幼子,为了心底一份悸动而影响一个家族的未来,曹彬是做不到的。

李主不知何时已转醒,正看着他,曹彬觉得他抬头看向他时,已经看穿了那份后悔犹疑。

“已是丑时,国华也该走了……”他仰面用唇轻轻触碰了片刻曹彬的下颌像是在告别,而后起身穿戴齐整。潮湿的水气顺着夜色涌进房中,曹彬见他披衣时打着寒噤,忍不住将榻旁貂裘为他加上,却被李主侧身避开。

待曹彬推门离去的那刻,听到他在身后道:“自江南往汴,多谢曹节帅照拂,离别将尽,各自保重。”

曹彬的案上还放着以他的口吻拟好的《升州行营擒李煜露布》,“臣等俱乏将才,谬司戎律。遥禀一人之睿略,幸成九伐之微劳……”他坐在案后反复读着这份露布直到天明。

次日,船队抵汴,江南国主及其王族亲属入驿馆待受降献俘。他率着整肃的军队于森严守卫中与李主遥遥相顾,至此以后,他将以相同的姿态遥望,直到他的魂灵回归北邙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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