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敷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天教长少年(曹彬篇)上


《葬花水》

每岁大江春夏暴涨,谓之葬花水。及彬率宋师至,水皆退小,谶者谓之天命。

——题记

咸平二年的东京城似乎夏日热得比往常晚些,已经身染沉疴数月的枢密使曹彬府上谢绝了访客,门口的仆役坐在阴凉处打盹,不到半晌的功夫就见回府侍父疾的大衙内引着太医出府,府上的仆人私下说起都在叹气,道:老太师怕是熬不过这个月了。

从西北战场上奔回东京城的大衙内曹璨刚送往完御医出府,回厅堂接过侍女奉上的饮子一气饮下,只擦了把脸上的汗水,片刻不敢耽误的吩咐人熬药,自己随意理了理衣冠朝父亲的房中而去。

曹彬这时刚睡醒,老太师的梦里还是开宝七年的秋末,正值壮年的他率兵征讨唐国,驻军采石矶。醒来见到侍立榻前的长子身影时,还有些恍惚。

他伸手示意儿子坐下,不知怎么的鬼使神差问道:“璨儿……你知道江南人把长江春夏的暴涨唤做什么吗?”

在西北征战数年的曹璨还记得青年时随父亲出征去唐国的旧事,听他如今意识昏沉的提起,忙道:“好像是叫做葬花水……还记得爹听了之后,说这称呼文雅……只是那年一直不见江水暴涨,也是奇事。”

曹彬听了,点头喃喃:“葬花水?是了……好像是叫这么个名……”

头发花白的老人不算清醒,说话颠三倒四,曹璨握住父亲露在薄被外的手,听他好像自言自语的絮叨:“从采石矶搭建浮桥开始,我就担心到了春夏时,谙熟长江汛期的唐军会趁江水暴涨之际反扑,可是那一年的江水却出乎了众人的意料,大军进驻秦淮易如反掌。”

“我不知道在金陵城的唐国主那时是否也在祈盼着葬花水的到来,可是他失望了,这所谓‘葬花水’未如期而至,却把他给葬送了……”

门口有家仆送药扣门,听父亲正在絮叨的曹璨接过药,示意仆僮俱退下,低声对着一生谨言慎行的父亲道:“爹讲旧事时还是唤李主为吴王好……”他知道父亲此刻意识并不清醒,说不准把早年征伐的事和现实混淆在了一块。

曹彬未理会儿子的话,还在继续讲早年间他征讨南唐的那些旧事,有些话说起就好像他还在金陵城下,就军务考校年轻的儿子,问他该如何处置。

曹璨哭笑不得模仿着年轻时自己的口吻回答父亲的问话,哄着这个已经不算清醒的老人喝药。直到听见老父说起已经去世十余年的已故唐主大宋吴王,他的父亲回忆时说话的语气不像是在评价一个敌国君主,带着几分怅然遗憾。

彼时大军围城日久,饶是千里江山寒色远的金陵城,城中百姓因疫病而死者不计其数。

年轻的曹璨在父亲军里目睹,心里暗道:“不知笃信浮屠的李主见百姓如此,作何想法……”果不多日,李主遣书送至帐中言其子清源公出城请降,只是金陵城破已是朝夕之事,在他看来倒算是多此一举。

父亲还在絮叨着金陵城破,“我还记得那天唐宫中的青烟遮天蔽日,田钦祚生怕李主在宫中自焚而死,却又不敢明面上埋怨我……我却在想《涅槃经》云‘尔时如来,以大悲力,从心胸中,火跃棺外,渐渐荼毗……’李主笃信浮屠,蹈火而亡未必不是善事。”

“可李主只是将图籍尽焚……”曹璨忍不住低声道。他清楚这会儿耳朵有些不好使的父亲,听不清楚他的话。果然,曹彬只是看了眼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的长子,好似累了稍停顿会,便又继续与榻前侍疾的儿子说道。

“我整军入金陵城时,城中百姓哭声动天,也许是当初我同王全斌一道征讨蜀国时,未能约束好士兵致使士兵劫掠。因此有江南士人恐妻女遭到凌辱,阖家焚于高楼之上……”

当日金陵城中门户紧闭,宫城与坊市皆只能见滚滚浓烟与蔓延的火光,曹璨犹记得他那时派出亲兵率队遏制火势,心中的不解与愤懑。他的父帅与纵兵劫掠的王全斌不同,是宽厚仁慈之人,这些江南士人阖家自焚的模样却显得城中宋兵如豺狼虎豹。

“李主开宫门出降时,宫中火势已大,我看着一身白衣的李主从宫门中走出,好像从火光中来……竟不忍受他跪拜纳降,不由自主的将他扶起回礼。”

曹璨看到父亲闭上双目,因年老松弛的眼皮下溢出一行顺着他面皮流下的眼泪。

他初入江南时就听说了那位李主一目重瞳的传说,只是那时李主出降时,他正忙着指挥手下的士兵在金陵城中救火,以免火势扩散不可收拾,后来听父亲手下的稗将梁逈提起,也只是说那日父亲受降如何威风。

如今再想起,却发觉即使是一贯宽厚的父亲,对待那位江南的李主,也颇有不同。

他在李主降后放他回宫整治行李,对手下将领的劝告置若罔闻,又屡屡前去劝告李主,厚带行装,待回汴后恐俸禄有限,不足开销。只是曹璨见那位江南国主神情恍惚,唐宫众人也未就此多整行囊,大约是未将父亲的话放在心上吧。

李主一行唐国王族是在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里登舟离京的,时隔多年的曹璨已经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只记得那一日的江面风疾浪涌,李主率族人登船,父亲站在舟上,一度想要上前去扶住因风浪而行走不稳的李主,却几次都将伸出的手收回。

那一路上,父亲唯一一次在李主面前流露出情绪来,是李主在渡江时于船头伫立回望金陵城。他还记得李主当时曾经因此泣做诗句有“三十年来梦一场”之语,江南那段时间好像一直在下雨,父亲站在李主身后撑伞,却久久不发一语。

“江南李主是官家所挂牵者,为人臣子,岂敢对君王所好生非分之心……”大概是因为房中只有父子二人,当年的故人也都已去了,已经老迈糊涂的太师才能在重病之际对信任的长子吐露出数十年前的心意。

曹璨原本在低头放置药碗,听到父亲这句话猛然间抬头望向父亲,这个稳重的中年人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不可置信的把曹彬的手握住道:“父亲糊涂了,怎可妄言!”

曹彬看向他,“李主已去,现在的年号是咸平……有什么妄言不妄言的……不过只是老朽说一说记不分明的旧事而已。”

“后来,李主至汴,先去的却是佛寺,我听人言他焚香礼敬后,广散财帛与众人……璨儿,你说我分明叮嘱过李主,言他归朝后俸禄恐不足用,他却还是在初到汴梁的时候,广散财帛与人……”

曹璨那时候还年轻,他不太记得当年的李主到汴梁后究竟有些什么举动,只记得他时常写词,就连坊市间也多有耳闻。

“李主爱佛,佛教倡布施,李主此举倒也不足为奇……”他回禀父亲道。

曹彬不置可否,他本也不是真在问儿子缘由,只是念到了一个人,自言自语总觉无趣,所以便问一问听者,自己心中实则早有答案。

他让亲奉汤药的儿子退下,想要自己在难得清醒时,好好回忆当年的故人故事,以及一些曾不能说现不必说的话。

                      第二章(彬哥:我真没有割老大靴带的意思)

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题记

曹彬记得自己在李主登舟后不久,曾经前去拜访,彼时只李主一人在室,见他前来取水煎了新茶对饮。

他原本想问:“可知日后汴京开销甚广,国主先前不厚带行囊,日后至汴恐怕捉襟见肘。”可李主面容枯槁神情落寞,倒让他觉得自己这话要是在此刻问出口反而不妥。

对坐之际反而是李主先开了口,他说:“曹帅知道江南人管春夏暴涨的江水叫什么吗?”

对面的将军当然是知道的,只是今年应当暴涨的江水却罕见的水势减小,好像天命,他再说出来未免有些戳李主的痛处。

“葬花水……”李主说话间无意识的笑了笑,又问曹彬道“可听过一首佛偈?”

他的身后南国的都城渐行渐远,曹彬听到李主轻声念诵佛偈:“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他诵罢后又将末句重新诵念,“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再看向曹彬道:“曹帅是否觉得城破前,孤拖延请降的行径是垂死挣扎?”

李主的话说得直白,曹彬看向他话亦回得很是笃定,“是!国主先前说是遣清源公请降,而后又一再拖延,反而叫人失了耐心。”

桌上的茶两人都未动,李主听罢他的话,一直平淡木然的脸上显露出交错着愤懑悲悯与无奈的神情来,他道:“所以入城来纵火焚了瓦官阁,杀了教坊伎乐是吗?”

曹彬想起来了,在金陵城除却有士人因国主纵火焚书阁而效仿焚烧家中所藏外,还有与宋军联合攻城的吴越军队纵火焚烧寺庙,将其中避难的妇孺杀戮殆尽。到后来浓烟滚滚的金陵城,已经难以分清哪些是吴越兵纵火焚烧,哪些又是绝望的江南士人自戕。

他本应当是作为胜者盛气凌人的一方,却在后者这一诘问下最终叹道:“彬为主帅,宋军与吴越军为盟,未能约束吴越兵入城后军纪,不敢推卸责任,回朝后当向官家禀明,安抚江南百姓。”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有侍从送来晚间膳食,曹彬起身告退却在打开门的那一刻的被李主唤住,“谢过曹帅送来的新茶,只是船上若有杜康,还请曹帅日后以酒易茶相送,煜不胜感激。”

他乍闻这个请求,想到南朝的陈后主于陈亡归隋后借酒消愁,稍加犹豫还是允诺了,有时人喝醉了,烦恼一时就隐匿了。

却没想到自那以后李主便时常饮酒,他偶尔向侍从问及李主情况,得来的除却他挥笔填些词曲外,便是日常饮酒为乐,把自己喝得不省人事。

船向北行有日夜晚泊在岸边,不知是否天公不作美,入了二更后便稀稀疏疏的下起小雪。

他那时担心下人照顾不周,于炭火衣裘上怠慢了李主,临时起了意前去拜访李主。

不料见到的又是李主正在饮酒,其妻周后在旁劝慰,得侍从禀告他前来拜访,忙敛裙起身率侍女避开。

见屋中碳火与暖裘皆备,并无短缺,李主看上去又似醉倒的模样,曹彬便意暗自离开,他这人生性谨慎,想到来伐唐国前官家提到李主时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暗自揣测的同时,也提醒自己不可言语举止失态。

小几上的澄心堂纸墨色淋漓,是一曲才书不久的《青玉案》,想来应是李主醉后所书,他拿起匆匆读罢,不欲被人知晓看过,便放回原处重新用镇纸压上。

正要离开,身后传来李主的声音,“国华既然来了,怎的不发一语又要走?”

他扶着倚靠的坐具踉踉跄跄地起身,脚步虚浮,朝着曹彬的方向上前了几步,不远处是还未罩上熏笼的火盆,曹彬有些怕他被脚下的火盆绊倒,忙上前去把人扶住。

可当李主的手顺势扯住他的臂膀时,他才回过神知自己方才这一举动多有不妥,被外面值守的士兵瞧见了倒有几分李主投怀送抱,他曹彬急不可耐的意味。

不远处便是卧榻,已经昏昏然醉倒人怀的李主迷茫着被曹彬扶带着半边身子在这榻上,还剩半边仍抓着坐在榻旁的曹彬衣襟,像是把人怀里当做了床头的引枕,一湾散落的发悬在榻旁将落未落。

“我这亡国之人还要多谢国华对我与族人的关照……更要谢过你送来的酒……”

他说话间挣扎着像是还要去取酒壶,被曹彬用手拦住,力气一颓又倒下重新落入曹彬怀里。

江南李主一目重瞳神骨秀逸,在大宋也甚是出名,许是这一身文采风流最能吸引惯常征伐鞭挞又渴望斯文的武人,曹彬坐在榻上一时间僵挺着脊背,任由李主睡在他怀,并未将人推开离去。

方才读的那首《青玉案》犹记在心,“银涛无际,玉山万里,寒罩江南树,鸦啼影乱天将暮,海月纤痕映烟雾。修竹低垂孤鹤舞。杨花风弄,鹅毛天剪,总是诗人误。”

曹彬亦是笃信天命的人,读罢忍不住为怀中作词者在心里开脱,叹一句造化弄人。

李主的呼吸逐渐平缓,想来是在醉意中睡去了,他将人后颈托着小心放到枕上,将窗掩得只剩条缝隙供碳火出烟气,又拿貂裘搭在锦衾上,推开门回望了屋中人一眼,才悄声离去。

护送李主北上的船只已过泗州。“离汴梁越来越近了……”曹彬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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